建筑比起那些“无用之用”的纯艺术,它十分有用。
因此,我想象中的建筑师应该不会那么“天马行空”吧。
果然,傅老师创造了“两个最” (在我专访过的艺术家中):
最有条理、最有章法,是为“第一最”。
初次拜访傅老师,他笑脸相迎,连声说道:“你好呀,你好呀”,手里还捧了一堆厚厚的书,推开会议室的门……
在简单寒暄之后,他便翻开书,向我图文并茂地娓娓道来……
其中有个细节,令我印象深刻:
我们隔着会议桌,相对而坐,他将书伸过来,正对我翻开。
说到哪,手指到哪。翻页时,他从书侧,用大拇指的指腹,轻轻分割书页,每翻一页,都会贴着书脊,工整地压一下。
不像许多人用两指,把书页夹起,翻页中也无意压书脊,读到末尾几页,字都看不见了。一本读完的书,真可谓“读书破万卷”。
这个细节,我观察过许多人。
做事严谨,有条不紊的人;手势好的人;爱惜物品,情感细腻的人,对待书籍大多如傅老师这般。
面对访问,傅老师有备而来——书,是跟着他同时进入会议室的。
告别时,他将这些书(他的作品集)都赠我,还不忘给我一个公司专有袋——一个很大很结实的袋子。
“第二最”是什么呢?卖个关子,下文继续。
“建筑和戏剧是很接近的”
“与其说跨界,不如说多元”
“各种思维方式都与哲学有关”
“家”是建筑的精神核心
1960年在非洲坦桑尼亚的杜维峡谷,发现了目前我们知道的,最早的建筑物,它的建造者可能是,旧石器时代的“能人”,距今175万年。然而人类最早的建筑物是怎样的呢?
它仅仅是一堵墙,一堵松散,粗糙,用熔岩块堆成的围墙。
但它的意义极为深远。
有了墙,人就有了安全感。可以挡风遮蔽、阻隔攻击;
有了墙,人也有了隐私权。墙内的是“我们”、墙外的是“他们”;
有了墙,人还有了空间的分割。打破大自然的圆融性,建立了“人的尺度”。
各种建筑风格,都是依照“人的尺度”而建造的。
建筑是心灵的外化,今天我们看到的所有建筑物,无非都是一个个大写的人字,这个人字的最初形式便是家。
“人世间每一个角落,我无处栖身,
我足迹所至,任意一处,陌生之地,
心头不由蟠曲幽闷,
诚然,许久以前,它已使我惯于容忍,
日复一日,隐遁我这个飘零的陌生人……
我归来了,从饱经忧患的岁月,
安享哪怕生活的片刻欢愉,
觅得一片清静土地。”
意大利诗人温加雷蒂《流浪者》
诗中那深触心灵的伤痛、细腻真切的感受,激起多少“远行者”的归家之情?
家——意味着安顿,它不仅仅是用墙围成的栖息之所,更是抚慰脆弱心灵的精神家园。
这种寄寓在“家”中的,普遍情感——温馨、眷赖、归属的情感,正是建筑的精神内核。由此,它演变成了一门艺术。
建筑和所有艺术一样,激荡人类的心灵,提升到一个超越现实的美好境界里。
所以在讲到三亚亚龙湾一号的“背篓”设计时,傅老师强调了“家”的概念。
建筑是人性的体现
优秀的建筑师,除了逻辑严谨,一定具备丰富的人文主义情怀。
除了“家”的情感注入,傅老师还谈到了人性——建筑是人性的体现。
这句话并不是今天突然提出的,它就像小孩,慢慢长大成人。
建筑怎么会和人性扯在一起?要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讲起。
当时的思想,革的是“宗教神权”的命。因为中世纪人类的精神寄托在对神的敬畏与崇拜之上,人本身的价值是微不足道的。
但到了15世纪,人们开始意识到人的重要性,并重视现世的享乐。
建筑与其他艺术一样,追求感官上的美感。
不再强调,荣耀神,
不再刻苦自己了。
很遗憾,这种人文主义思想比较“短命”,没多久,沦为了“政教合一”的专制工具。
西方建筑史上第二次强调“人性”,已到了20世纪初。
第二次呼唤“人性”与民主的思潮不无关系。
无论是宣扬神的“至高无上”,
还是后来宣扬帝王的威权,
亦或是再后来暴发户执掌的新贵族阶层,
建筑上,都极力体现宏大、威严、奢华,让普通百姓身在其中,感到无比渺小,自惭形秽。
于是,民主思潮提出的“人人平等”在建筑上体现为——提供适当的生活空间。
不是威吓人,而是欢迎人。
这种为生活而设计的观念,才是今天我们谈起的功能主义思想。
如果说15世纪的建筑艺术,发现了人的价值;
20世纪初的建筑艺术,认定了建筑应为公众服务;
那么综合前两次“人性召唤”的今天,
建筑艺术将“人性”扩展到了城市与国家、甚至全球的范围。
除了居住需求,现在更注重情感与心理需求。
过去,建筑师用公式来设计建筑,
今天,则用社群的空间关系,作为设计基础;
过去,拥有阳光充足的大玻璃窗,人们已经满足,
今天,一朵玫瑰花,一只洋娃娃的小装饰,便会引起诗意和带来安全感。
今天,除了快节奏的生活,我们更乐于生活在一座有人情味的城市。城市建筑就像你的一个老朋友那样,令你牵挂,时常想去拜访他。
人性的建筑就是充满同情心的空间,令人倍感温馨的空间。
所以,傅老师赞美这个伟大的时代,是个包容、多元、平等、开放的时代;是彰显人性光辉的大好时代。
傅老师并没有唱高调、说空话,他用实际行动在拥抱这个美好时代。
他说:“这么多年来,我的建筑设计都在借鉴,隔壁邻居家(绘画与戏剧)的好东西。现在也想着为邻居有个回报”。
这句话令我感动不已。
感恩与共享难道不是人性的正确打开方式吗?
这是一位有情怀的建筑师,他的内心满满都是爱。
与其说跨界,不如说多元
傅老师以建筑师的身份,三年连续创作了三部音乐剧。并亲自担纲导演、编剧、舞美设计。这个事件,大部分人的脑海里都会冒出一个词——跨界。
但傅老师对此有不同看法。
他说:“与其说跨界,不如说多元”。
仔细想来的确有道理。
我们说跨界,仅仅停留在表面的,既有概念——建筑是一个领域,音乐剧又是另一个领域。似乎两者之间有一堵看不见的墙,把它们区隔开了,并且各有各的游戏规则,难以共享。
但是再进一步思考,两者真的一点没有交集吗?能不能以一个为中心点,拓展它的外延,再适当改变一些已知条件,完成一种新艺术呢?
很惊喜,傅老师做到了。他展示给我们一种新艺术。
一个中心点:以建筑为中心,将舞台空间当成建筑来构思。
拓展外延:既然这么多年都在借鉴戏剧,做凝固的建筑。为何不直接做一个用来戏剧表演的建筑呢?
改变已知条件:将传统16米宽的舞台,变成四面都有的360度舞台,四面同时在做不同的表演,将观众团团围住。而观众也一改以往只看一个台的模式,坐在转椅上,360度团团转地观看表演。
新技术诞生:由于表演场地、观看方式都发生了改变,因此对编剧的多线式叙事和导演的复合空间调度,都提出了新要求,这样的戏剧是新颖的、富有挑战的。
在这个多元创新的背后,有一根金色的绳子,紧紧将一切串联起来。
这根金绳就是——设计思维。
傅老师坦言,如果不以建筑师的身份(中心点)去玩音乐剧,当导演和编剧那实在“太菜”了,也就真变成了硬生生的“跨界”。跨界的背后一定要有金绳子的牵拉力,紧紧围绕设计思维去铺陈和演绎。
另一方面,对观众而言,我们也不能用传统的思维模式去看傅老师的音乐剧,否则你会看不懂。比如,傅老师说:“传统戏剧和电影镜头,都是事先安排好的,规定了什么给你看;什么不能看;什么先后看。而我希望大家都像坐在街角的咖啡厅,观赏人来人往,同时发生的不同的喜怒哀乐。我将所有的、同时都给你看,就更符合生活的真实。”
这不正是当代建筑讲求的“人性观”吗?
包容、多元、开放、共享,这个设计思维令我想到服装设计领域的例子——内衣外穿。把本来看不到的,拿出来展示给你看。
如果这个创意,是由建筑师首先想到,并运用在他的服装作品里,这是否也可俗称为“跨界”呢?
诸如此类的联想,我们用类比的方法,还可以不断跨界:
某日,听到广播里一则广告:链家提供市民如厕和链家伞等服务。
商家利用自身广覆盖的门店优势,跨界做公益的同时,将品牌形象植入消费者脑海,从而提升商业利益。
类比是一种拓展思维的极好方法,表达事物更形象生动。
有一天,我在钢琴课上提问学生:交响乐团有哪些乐器?
小朋友讲到了“鼓”。
我说:“嗯……你说的,既对也不对。”
小朋友听了一脸狐疑。
我接着用类比,给他举了个例子:“你知道上海的南京路吗?”
“嗯,知道。南京东路步行街。国庆节、元旦,爸爸妈妈带我去玩过。”
“哦,你说了南京东路,那你还知道有南京西路吗?”
“嗯,知道。那里有个商城剧院。爸爸妈妈带我去看过演出。“
小朋友一脸兴奋,勾起了他的美好回忆。
我再继续问:”那你知道有南-京-路吗?“我故意放慢、着重说了”南京路“三个字,引起他的注意。他挠挠头,一会儿说有啊,一会儿又说没有。
于是我在一旁再次轻轻地自言自语:“鼓,你说的,既对也不对。”
“啊,我明白了!”小朋友突然叫起来,“没有南京路,有南京东路、南京西路。我们习惯把它们统称为南京路。交响乐团,有很多鼓,大鼓、小军鼓、定音鼓,他们统称为鼓。”
用好类比,老师只要牵着思维,这条金色绳子,过程中的美好风景与茅塞顿开的瞬间兴奋都让小朋友自己去经历。
谁说老师不能当导演,不能玩一把“跨界”呢?
各种思维方式都与哲学有关
说到这里,傅老师的“第二最”该露面了。
最重视哲学的艺术家,是为“第二最”。
这可能因为傅老师是建筑学博士,他说每一种思维都与哲学有关。
哲学是金字塔的塔尖,从哲学——小说——绘画——音乐——戏剧——建筑,这是一个“形而下”的艺术脉络,艺术通过感性与直观美,将抽象的、高度凝练的哲学思想融化开来,打动人心,广为流传。
但哲学是所有学科的根。
在前文中讲到建筑史,提到那么多“思潮” “主义”都是“根”的体现。
一个哲理通达之人,多半是一通百通的。因为他能透过表象看到本质,还能将本质举一反三,用到完全不同的各种领域。
所以傅老师能用设计思维“建造”音乐剧。
说到创新,敢不敢是一回事,能不能又是另一回事。
这个时代,人人都很了不起,多元、开放,激发我们敢想敢为,但如果没有由表及里、由浅入深的哲思根基,恐怕只能沦为低俗笑柄,充当“眼盲症”者,眼中的“闪客”而已。
娱乐节目当众被问:你有剃腋毛和阴毛的习惯吗?你的脚臭不臭?我敢与母狗fuck,你敢吗?我敢吸毒杀人你敢吗?人类有了这样的开放与包容,我们将走向何方?这恐怕不是敢不敢的问题,而是and then 的问题吧……
专访结束后,
我问傅老师:“现在已经到什么都展示给你看了,将来还会怎样呢?”
傅老师微笑答道:“再等哲学家出新思潮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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